澎湖海濱的神秘線條
夏天的台灣海峽海水湛藍,這時如果你搭飛機飛越澎湖上空,就會驚訝地發現,碧藍的海面上凸顯出許多黑色的神秘線條,這些線條巨大無比,與其相比旁邊的漁船都顯得十分渺小;而且它們有著圓弧形、螺旋狀等多種複雜的形狀和走向,可以清楚地辨別出人工的痕跡。這些線條是已經消失的遠古部族的圖騰嗎?它們有著怎樣的功用和意義?
1999年,我來到澎湖工作,於是得以近距離觀察這些線條:這是一道道由玄武岩石塊混合珊瑚礁壘起來的長堤,上面長滿牡蠣、藤壺、笠螺以及許多不知名的介殼類生物。再近一點觀察,我發現這些玄武岩石塊僅僅是互相砌嵌在一起,其間並未發現任何鐵索、黏合劑等外物來牽連固定,那麼它們為什麼能在潮來潮往的海濱屹立不倒呢?它們是什麼人構築的?又有著什麼樣的用途呢?因為附近沒有找到人來詢問,我的心裡滿是狐疑。
後來,有友人邀我前往澎湖最南方的七美嶼,在這裡我看到了一段優美而充滿神秘氣息的線條:它由兩個心形與兩條圓弧組合而成,在其中一個圓弧的尾端還有著半螺旋狀的捲曲,遠遠望去像是一串美麗的項鏈,項鏈墜則是兩顆心套在一起。友人告訴我它叫「雙心石滬」,被視為愛情的象徵,我看到很多年輕的男女對著它照相,並用雙手比出心心相印的形狀。「石滬」,我知道了這些神秘線條的名字,但關於它們的種種疑問還是沒有獲得解答。
石滬,潮間帶的捕魚智慧
2005年,我參加了澎湖地方機關推動的石滬體驗活動,這才知道,石滬其實是用來捕魚的建築。也就在這一年,因為興趣與機緣的關係,我一頭栽進了石滬的探索之路,經過6年,漸漸揭開了澎湖石滬的神秘面紗。
石滬是利用漲退潮的原理來捕魚的,漲潮時,魚群會跟隨潮水進入滬堤內,以滬堤上與間隙中的藻類、螺貝類、螃蟹類、仔稚魚類為食;等到退潮時,由於水位下降,滬堤高聳,魚群難以躍出,就被困在了滬堤內,這時漁人就能以網圍捕,大穫豐收。「漁獲多時,滬房中滿滿都是魚,腳踏入其中,是沒有多少水的。」直至今日仍有很多澎湖的耆老在傳頌著當年的神奇事跡,「赤馬村的石滬曾捕穫一尾超過400斤的大鯊魚,那鯊魚是追逐著一種叫紅甘的大魚闖入石滬中的;吉貝嶼或是赤崁村一些石滬,一夜間就能捕穫上萬斤的丁香魚、象魚。」
筆者的研究團隊於2005—2010年間曾進行澎湖石滬的調查工作,結果發現澎湖320公里長的海岸線上,扣除港口及水深無法造滬的地區,竟然分佈有將近600口的石滬。且澎湖列島因為地形、方向、潮流等因素的不同,愈往北端的島嶼,潮間帶愈寬廣,其石滬的數量也愈多,形狀也愈加變化多端。澎湖的石滬大抵有三種主要的類型,分別為弧形石堤、單滬房石滬與雙滬房石滬。通常弧形石堤常緊鄰海濱,位於海水較淺處,因此常常被稱為「淺坪滬」,這個「坪」是指潮間帶海蝕平台的意思;也有因為形狀的關係,常稱呼為「畚箕滬」或是「圓籠仔圈」。而心形的石滬,就稱為「滬房」,有滬房的石滬,常常建造於離岸距離較遠處,因為水深、距離遠,所以常稱為「深滬」或是「外滬」。滬房的主要功能是集魚,它裡面通常是石滬水最深的地方,潮水退時,魚就不得不移往其中。為了讓魚無法遊出石滬外面,連接滬房的弧形石堤(當地人稱為「伸腳」,意思是滬房長腳一般)常常在尾端要有一段半螺旋狀的捲曲(當地人稱為「螺仔尾」),使魚沿著石堤的形狀,又繞回了石滬內。
澎湖的石滬中,小型石滬滬堤長度由十餘米至數十米不等,有時也會超過100米,較大型的石滬常常超過二三百米,甚至有些超過500米或1000米,紅螺村的「大滬」總長就接近3公里。滬堤的高度則與水深成正比,通常為滿潮位的八分高,所以離陸地越近滬堤越低,一般介於1至3米之間。滬堤的寬度則大抵相仿,約為180厘米左右,當然也有結構較為龐大的石滬,其滬堤寬達250厘米以上。
修築石滬時,首先需要先尋覓採石地點,再將石材採掘成適合的尺寸,為了抵禦風浪,這些石材常達三五十斤以上,有的甚至超過百斤;然後將石材堆置於岸邊,再乘著漲潮時,以竹筏或是漁船將石材運至建滬處;等潮水稍退時,利用水的浮力搬運石材至適當的位置,再以鐵錘或鐵斧略加修整,然後用鐵鍬或是繩索調整方向,使石材相互「咬角」固定;最後在石材的間隙處以較小的石材或是珊瑚礁填入並用鐵錘敲實,因為珊瑚礁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鈣,遇水會分解成碳酸氫鈣,這就會對岩縫起到一定的固結作用。而此後,當牡蠣等介殼類生物在滬堤上附著時,也增加了石材間的摩擦力,加強了石滬抵禦風浪的能力。修築石滬時還有一些小細節需要注意,石滬的外部,為了抵擋海浪的侵襲,常修整成半圓弧狀;內部則為了讓魚無法跳躍,要修整成聳立的垂直面。
與網魚、毒魚相比,用石滬來捕魚,在生態保育與適度休養等方面有著無可比擬的優點。石滬是遵循著潮汐的規律來守「滬」待「魚」的,它享受著自然的饋贈,卻不會有網魚那樣過度捕撈的危險;構築石滬的石材是純天然的,沒有水泥等人工化學黏著劑的參與,不會對水質產生破壞;而石滬之內其實是一個生機盎然的潮池,適合各種仔稚魚、蝦蟹苗的成長,無意中成了培育海洋生物幼苗的溫床;再者,石滬建造在潮間帶上,成了另外一種形式的離岸堤,不但對於海濱起了保護作用,而且減緩了風浪對於陸地的侵襲。
不僅是謀生手段,也是一種文化的象徵
在潮間帶建造這些可以抵擋風浪甚至是颱風的大型石滬,往往需要耗費巨大的人力與漫長的時間,吉貝嶼東北邊離岸最遠的「凹滬」,全長700多米,光建造就花了十餘年的時間。所以修築一個石滬,往往需要一個宗族、社裡或是整個村的人力投入,這就使得石滬的經營與管理,變成了社區內與每個人休戚相關的大事。而漁獲的多寡則取決於設滬的位置、技術與規模,甚至於無形的超自然力量。所以圍繞石滬形成了特殊的撈捕、維護、分配、繼承與質押機制,甚至還有宗教性的拜滬儀式,祭祀特定神明,形成特殊信仰。石滬維繫了漁業社會的人際脈絡,成為了珊瑚礁島嶼文化的一種重要特徵。
在機械動力船舶尚未發展的時期,澎湖居民沒有石滬就等於沒有營生的資具,無法立業也無法成家。當時婚嫁的聘禮與條件,常以擁有石滬的股份來衡量。由於石滬的巨大利益,使得管理制度變得非常重要,澎湖巡滬的輪替與更換稱為「滬匣」,即按照抽籤的順序逐日輪流,當輪到巡滬日時,滬房的權力屬於中簽者,其餘人僅能在自己的範圍內捕魚。重新抽籤更換「滬匣」的時間,由各村裡自定,常與村裡、宮廟神明的日期相合。雖然石滬股份因出資、人力多寡而有大小之分,但常留有公股,隸屬於宮廟、宗祠或村裡所有,以便照顧弱勢,或用於修築廟宇以及其他公共設施。
遠隔萬里的地方
卻出現了近乎完全相同的石滬
隨著對澎湖石滬的深入研究,我發現不僅僅在澎湖,相似的捕魚構造在世界各地都有出現,以「滬」捕魚其實是一種古老的世界性的漁獵活動!在世界各地它們被通稱為魚滬(fish weirs)。這種捕魚方式究竟起源於何處何時?目前尚無定論,但有證據表明,以「滬」捕魚可能從石器時代的某個階段就已經存在了。
在日本、韓國、斐濟、澳大利亞、新西蘭、夏威夷群島以及密克羅尼西亞、美拉尼西亞、波利尼西亞島群中,我都找到了與澎湖極其相似的石滬。更讓我驚訝的是,在加拿大渥太華的博物館中,我看到了一幅拍攝於19世紀的照片,照片中的愛斯基摩人正利用石頭圍成矮堤,讓鮭魚困於石牆圍成的淺窪中,然後以漁叉加以捕捉,這分明也是石滬。
除了石滬外,還有許多木質結構的魚滬。5300年以前美國波士頓的貝克灣為潮間帶淺灘,考古證據發現,在貝克灣的泥灘中曾存在超過20萬支木樁構成的魚滬區。在加拿大溫哥華考伊琴河流域、美洲東部森林的印第安人居住區以及英國的海濱,都可以看到木頭建造的魚滬;在南非的科西灣、突尼斯的加貝斯灣、貝寧以及其他一些西非國家都可以看到用棕櫚樹幹製成的「蝦」滬;而在中國大陸以及越南、泰國等東南亞國家,常見的魚滬則是用竹子製成。
為什麼世界上相隔了千山萬水的不同地區,卻出現了如此相似的捕魚方式呢?目前學術界有兩種說法,一種觀點認為,這是人類在相同的環境中由觀察而學習來的一種生存技巧,因為環境、目標大致相同,因此不約而同地演化出相同的生存手段。
另一種觀點則認為,出現在世界各地的魚滬,是文化傳播與相互學習的結果,其證據則在於萬變不離其宗,所有魚滬的原理、場域都很類似,尤其南島語族所在的濱海地區,均有成熟的石滬技藝,而且石滬經營管理的方式也都非常類似。特別是太平洋島嶼石滬的經營管理與澎湖近乎完全相同,均採用股份方式,也有照顧、分享的機制;夏威夷的石滬,雖大多屬於酋長所有,但是人民可以通過勞動分享漁獲,酋長也會視社區人民的需求,給予必要的照顧。如果不是學習與文化傳播的結果,很難解釋這一現象。
日本的西村朝日太郎博士曾認為,石滬是與珊瑚礁生態系統相關聯的漁撈文化的特徵之一。它的傳播路徑為,從遠古時代,自波利尼西亞到美拉尼西亞,然後傳到菲律賓、台灣等太平洋西域島嶼,再經沖繩諸島向九州傳播。但是國際知名學者戴蒙德於2000年發表了一篇關於南島語族遷徙的論文,認為南島語族在5500年前從台灣開始擴散到東太平洋。對照著戴蒙德提出的南島語族傳播的路線,我發現石滬的分佈地域與南島語族遷徙路線,幾乎是完全重疊的。因此,很有可能石滬這項技藝,是隨著南島語族的遷徙而傳播的,而此後移民澎湖的漢人,則在既有的基礎上,加以改良與演進。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大膽地猜測,澎湖正是石滬最初的起源地,這樣也就可以解釋,為什麼澎湖的石滬不僅種類豐富,而且數量之大、密度之高,都堪稱世界之最。
今天,隨著人口的不斷上升,人們對漁獲量的需求也日益殷切。因此,傳統的守株待兔式的石滬已經顯得不合時宜,再加上科技的發展、撈捕技術與裝備的不斷創新,作為捕魚手段,石滬終將走向衰頹荒廢。但是作為一種文化遺跡,作為人類漁業文明的「活化石」,這些殘存於河流、濱海之地的謎一樣神奇線條,永遠值得我們去欣賞、去保護、去珍惜。
資料來源:http://hk.dili360.com/news_details.asp?classId=41&id=1252